是什么让人用爱发电?
为什么工作和生活边界模糊在当代如此普遍?
当爱好变成工作、公司像游乐场,你以为在“玩”,其实早已“被玩”。
揭秘信息时代下更隐形、更精巧的劳动控制术。
科技资本是如何让工程师这一具有高议价能力和生产自主性的劳动群体,自愿投入高强度的生产模式,同时又能保持高水平的创造力的?新近出版的《牛马游戏:硅谷大厂如何驯服工程师》一书通过深入硅谷科技巨头的“游戏宇宙”,展示了这些公司如何通过设计几十种游戏来调动程序员的积极性,询唤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就培养起来的“游戏玩家主体性”。这些工程师们通宵“开黑”修复漏洞,沉迷开发竞争,抛弃工作与生活平衡,最终陷入高度内卷并岌岌可危的身心状况。
展开剩余92%游戏化的设计巧妙地遮掩了大厂控制劳动者并榨取超额劳动力的意图,而在资本对技术与创造力需求激增的当下,这种新的劳动治理模式可能成为我们未来工作常态。
下文系上海电视台主持人和 本书作者、俄勒冈大学社会学博士,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百人计划研究员吴桐雨老师的连线对谈记录。感谢出版方授权转载。
硅谷游戏
硅谷大厂如何驯服工程师
来源 | 光启书局
01
走进硅谷工程师的世界
主持人: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了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研究员吴桐雨老师,一起来聊聊她在光启书局出版的新书——《牛马游戏:硅谷大厂如何驯服工程师》。当我第一次接触到这本书时,就被书名吸引了,请问吴老师能为我们解读一下这个书名的含义吗?“牛马”对于大家来说并不陌生,但“牛马游戏”具体指的是怎样的现象呢?
吴桐雨:是的,“牛马”一词我想大家都比较熟悉,这本书主要关注的是工程师这类比较“高知”的、有创造力的“牛马”,并将他们置于硅谷“大厂”的情境下进行观察。所谓“牛马游戏”,就是将游戏逻辑引入这些“牛马”的日常工作流程中。在我调查的公司里,总共发现了大大小小50多种游戏,它们渗透在工作的各个环节。大厂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工作场所包装成游戏场景,调动工程师的游戏经验,甚至让他们在回家后,脑中也会延续工作时的游戏感。
这些游戏策略是硅谷大厂针对工程师的特点而研发的:他们多数出生于八九十年代,成长于电子游戏爆发的时期。公司利用他们的游戏爱好、经验和技能,让工程师在“过关竞技”的同时,还能更好地完成公司任务。
主持人:是什么机会让您关注到这个领域的呢?
吴桐雨:对我来说,这个契机比较自然。我的本职领域是做劳动研究的,之前的研究更多聚焦于相对低技能的服务业的劳动,这本书是我的博士论文,因此想做一些更具挑战性的研究。在社会学中,针对高技能、高创造力、也就是所谓“高溢价能力”的劳动群体研究相对较少,于是我很快锁定了工程师群体作为研究对象。当时我已经在美国学习,而硅谷显然是工程师的聚集地,所以我大概是在2012、2013年左右开始将目光聚集到了硅谷。当时有许多围绕硅谷展开的新闻报道,比如工程师群体中的性别排他性,以及08年金融危机后,原本要进入东海岸投行的“常春藤”毕业生开始转投进硅谷,从而出现的“文化重启”的现象。
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是田野调查,也就是以研究者的视角进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通过与田野中的人建立联系,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观察、访谈,试图回答研究问题并抽象出规律。因此,带着这些问题,我进入到硅谷,找房子、租公寓,开始真正的观察和研究。其实,我最早关注的是性别和文化等问题,但随着我与田野中的人建立更密切的关系,我发现,最有冲击性的现象其实是办公场所充斥的各种游戏,我每天都会被卷入陌生的游戏内容和规则中。我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题目,所以后期就将研究焦点转向游戏。
主持人:作为一名文科出身的亚裔女性,在硅谷大厂做田野调查,会不会遇到难以融入的问题?你又是如何克服这些挑战的呢?
吴桐雨:确实挺难的。就像我之前说的,我采取的是人类学传统的民族志方法,在民族志里面有一类比较特殊的研究方法,英文叫“studying up”,可以翻译成“向上学习”,意思是研究知识门槛较高的专业技术群体。
我在硅谷最先遇到的就是这个问题,工程师们的语言一开始对我来说几乎像黑话似的。比如,他们会说“咱们下午做一个尸体解剖”,其实指的是做完某项工作或者出现某种状况之后,一起复盘问题。诸如此类的词非常之多,每个词背后都承载着一套完整的工程逻辑,反映着工程师的思维方式,这对研究来说是一个难点。
虽然很难,但这同时也调动了我曾经学习过的“向上学习”的方法论——在面对这些知识门槛较高的群体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利用自己的“无知”或“天真”。当遇到非常难理解的技术概念时,可以抓住一些与自己走得比较近的“关键报道人”,让他们来拆解这个概念,并向他们表达自己不理解这个概念的原因。这个方法论背后的点在于,我们同时也给了被访者一个契机去反思他们习以为常的思维逻辑或文化生活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外来身份和对行业的无知反而成了“显微镜”,通过提问更清晰地观察他们的生活。当然,脸皮厚也很重要,我经常在午餐或晚餐时抓着他们问问题,并在笔记本上记录这些专业词汇,在研究前期主要做的就是这些事情。
02
从加班到“集章”:
游戏化管理的逻辑与实例
主持人:我们经常会拿硅谷的大厂和传统工厂进行对比。传统工厂往往通过延长工作时间、提升效率来获取更多价值。那么在您看来,硅谷与这种传统工厂模式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
吴桐雨:这两者的差别非常大,其实我写这本书本身也是希望能更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我觉得最本质的区别在于,硅谷作为全球技术发展的“领头羊”,它面临的创新压力是非常大的,因此在管理上有很强的目的性,它并不希望你仅仅贡献更多的劳动时间,也不希望照搬成熟的模式来维持产出,它的需求在于产出突破性的技术,率先建立行业标准,从而在市场中保持垄断地位。
我们做劳动研究的都会发现,管理劳动时间容易,但激发创造力极难。传统的劳动管理主要依赖加班、靠劳动时间的堆叠,甚至采用“不加班就惩罚”的手段。但这种方法对于硅谷的工程师群体而言反而会有消极的冲击,这些工程师经过严格的选拔进入硅谷,大多聪明、年轻,有的甚至是在学生阶段就获得过编程竞赛大奖的精英。对于这种有反叛意识且拥有高议价权的年轻群体,若采用传统的管理办法,不仅会引发强烈的逆反心理,还会导致他们跳槽。
为了获得高质量的劳动力,大厂就采取了一种更“软性”、更有文化激励性的方式,希望他们产出的是最高质量、最具创意的成果。比如说,在代码生产上,公司并不希望工程师加班熬夜写出五千行看似努力的代码,而是更看重“简洁优雅”的方案——通过动脑思考后找到的最捷径的方法,最终可能只有50行。就像我经常和学生说的:硅谷要的代码,是“一句顶一万句”。
举个例子,同样是完成“1加到100”这个任务,差的代码可能就是“1+2+3+4……”这样累加,但优秀的工程师会想到“等差数列求和公式”。这种简便算法不仅更高效,还能降低出错的概率,对于老板而言,它还降低了算力消耗。
主持人:刚刚有提到总共发现了50多种小游戏来提升工程师的工作状态,那您能不能给我们介绍几种典型的小游戏呢?
吴桐雨:我介绍几个简单的游戏吧。比如在软件工程中有一种任务很让人头疼,我把它叫做“残留任务”,是敏捷开发框架下可用但仍有待优化的任务。这种任务尴尬的点在于,它不隶属任何一个软件开发小组,而是被扔在了一个公共的虚拟空间里。为了让工程师去解决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任务,公司就用了一个典型的游戏化策略,把这些小任务全都抽象成一个个小徽章,吸引这些工程师去集章。这个游戏非常简单,但是在爱玩电子游戏、喜欢收集成就的工程师群体里非常有效,他们花1至2小时的时间完成任务,就可以收集到徽章,并放在自己的个人网页底下展示。
还有另一个简单的游戏。出于生产安全考虑,防止代码的泄漏,大厂会要求工程师离开工位时必须锁屏。这是一个特别简单的要求,但是很多人嫌麻烦不爱做这件事,于是公司就把这件事变成了一个整蛊游戏:如果你看见同事没锁屏,公司鼓励你直接用对方的电脑去发一个邮件,这个邮件上可以写任何东西,可以开玩笑,甚至是羞辱性的话题。但是有一个小规则,就是要在最后写上“哈哈,其实是我没锁屏,明天请大家吃甜甜圈”。这个恶作剧游戏,大家也玩的不亦乐乎。
最后再讲一个游戏。在软件开发工作中往往需要频繁调整产品的方向,这会给工程师带来极强的不确定感,无法明确自己在团队中的角色。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公司就把软件开发包装成了角色扮演游戏——比如把整个开发变成《龙与地下城》这个游戏,让工程师认领其中的角色,比如法师、武士等等。并且用这套游戏话语来解释各种工作上的事件,比如产品方向的变化就被解释为游戏中“新的探险任务”,使所有人用这套游戏的思维模式来思考自己的工作。
03
工程师的“驯服”与抗争
主持人:吴老师,您在书名中用了“驯服”这个词,这种“驯服”似乎对于工程师来说特别难以抗拒,所以我在想,除了游戏本身的设计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原因呢?
吴桐雨:我在调查中曾见证了几个工程师最后实在撑不下去,选择离开产业,这件事其实对我触动挺大的,也让我开始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工程师会对这个东西如此“上瘾”?
除了刚才所说的游戏机制本身的精妙之外,我认为还有其他原因。首先,这些工程师在原本的社会中往往被视为“技术宅”,处于“亚文化”的位置。放在中国语境中,就是那些吃喝都很邋遢,但是天天沉醉于游戏、刷分的人。而大厂却将这种“亚文化”翻转为主流,他们不仅庆祝这种“亚文化”,还告诉工程师——你的游戏思维与游戏精神是公司青睐的能力,可以转化为推动创新,为世界添砖加瓦的力量。这种游戏给了这些工程师一个舞台,赋予了他们价值感与光环。
其次,这些“技术宅”在主流文化中常常被边缘化,甚至在校园里遭遇霸凌,我在访谈中听到了很多类似的故事。而公司设置出来的游戏场景营造出了强烈的“社区感”,使他们之间产生了玩家与玩家之间会有的绑定与认同,这种群体感是“技术宅”们难以抗拒的。
最后,回到这些游戏,除了游戏元素的引进之外,另一方面,技术上的支持也让这些游戏化机制更加流畅,例如即时反馈、看板机制等,使得他们沉浸其中,甚至不愿意“跳出”。
吴桐雨: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觉得可以分两方面来说。
主持人:刚刚在听吴老师的分析时,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看到的一个童话故事——《红舞鞋》。故事里的主人公特别喜欢那双舞鞋,但一旦穿上就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沉醉于舞蹈的快乐,却也清楚它正在使你的体力与热爱消耗殆尽。同样的,大厂的游戏化虽然能在行业上创造出很好的成绩,但对工程师本身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吴桐雨:您这个比喻非常贴切。我其实对硅谷发明的这种控制方式心存恐惧,因为当工作与热爱挂上钩了之后,你怎么去选择呢?很多人所谓的停下来其实是最后实在干不下去了。
我记得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我和一位被访者聊天特别多,他常常对我说自己很感恩大厂,觉得能在这里结交朋友、边工作边玩游戏,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但是他最后离职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把工牌丢在老板桌上,就转身离开了。后来我再见到他时,他说自己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不再做任何与编程或计算机相关的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做出这么决绝的选择,他告诉我:原本他觉得自己很幸运,上班能玩,下班还能继续玩,但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回到家后,再打开真正的游戏平台——Steam,却发现自己不爱玩游戏了。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掏空。对我来说,这种叙述非常触动人心。他最后决定离开的判断并不是压榨,而是他原本的爱好在这样的制度下离开了他。
吴桐雨:确实是有,就像我刚才说的,亚洲工程师和女性工程师更容易察觉到这是设计出来的游戏。
亚洲工程师容易察觉的原因在于语言上的隔阂,因为这些游戏一定是基于西方的文化场景来设定的,比如甜甜圈邮件这种整蛊游戏就是存在于美国文化里的,对于亚洲工程师来说,为了理解、融入这些游戏,需要花额外精力。这本身就让他们质疑,这种活动到底值不值得?它对我的工作有没有实质帮助?
第二个原因是,在一些整蛊游戏中,往往需要有人充当被捉弄的对象,而很残忍的,在这个工作场所里,亚洲人和女性经常会被推到受害者的位置。当你成为游戏中被反复戏弄的一方时,一定会很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游戏,这个游戏究竟在服务谁。
还有一个点在于,亚洲工程师很多都是完成了硕士甚至博士学位后才进入大厂的,年龄相对更大,有的人已经成家立业,背负着养家的责任。当被套上这种更成熟的价值认同之后,他们会更容易反观这个机制:为什么要在游戏里证明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样幼稚化的竞争和控制?所以,亚洲工程师群体成为了一个能反思陷阱的突破口。
04
AI来袭:工程师的危机与行业变化
主持人:在过去这几年里,AI的发展非常迅猛,这些冲击也必然会影响到硅谷的大厂。您觉得,这些变化会使他们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模式产生新的方向吗?
吴桐雨:确实会。这个问题离这本新书的主题稍微远一点,但我也非常愿意分享。前几天刚上线的“大语言模型”GPT-5,要我说的话,就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工程师群体。因为它的编程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很多入门级工程师。实际上,从2020 年 ChatGPT开始,到后来谷歌、Meta等公司推出自家AI工具,很多大厂都要求工程师优先用自己公司的AI工具跑一遍流程,这给工程师带来了很大的危机感。他们发现之后不再需要自己去写代码了,只要输入一条指令,AI就可以产出代码。入门级工程师尤其恐慌,因为他们发现自己这个级别的代码很容易就能被机器写出来。
另一方面,招聘趋势也在变化,招聘入门级工程师的量大大降低了。但这并不代表整个硅谷都进入了“招聘寒冬”,我的观察是:大厂依然在招聘,但目标不再是应届毕业生,而是更senior 的工程师。逻辑很简单:公司现在更看重的不是基础的编程技能,而是这些年工作积累的经验——比如“如果开发走到这个方向,可能会出现系统脆弱”,这些经验AI 还不能替代。
主持人:现在的情况是,初级岗位确实在被替代,而中高级岗位因为经验优势还能立足。但是这种方式似乎会带来一种未来的发展困境,人的成长路径是“从初级到中级再到高级”。如果底层被掏空了,未来几十年,中高级工程师会从哪里来?
吴桐雨:您说的非常好。我也和硅谷的一些朋友聊过这个问题,作为中层经理,他们很多人反而会刻意要求公司保留一定比例的初级工程师岗位,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底下的“塔基”被掏空了,整栋大厦很容易倾塌。但现实的情况是,现在很多本科生就已经习惯了使用OpenAI来完成作业,在面试中就可以发现,他们在白板上写代码的能力几乎已经丧失了。对业界的从业者来说,这是一个很无奈的情形,因为他们没法着手改革大学教育的模式。所以你会看到一种短视:公司在短期内确实节省了人力成本,但长期来看,却削弱了人才库的建设,未来是否还能培养出像2000到2010年那样经历扎实训练的一代工程师,现在是一个巨大的未知。
主持人:非常感谢吴老师的分享,我想这也是社会学者们未来会持续关注的方向。您新书将在八月份的上海书展与读者见面,最后能不能和大家简单说说,您希望读者从中获得什么?
吴桐雨:我不太会“推荐”,但希望读者能带着共情去读这本书,看到大家都是“牛马”的一面,也看到一些差异,就当作一个跟自己生活不太接近的、关于他者的故事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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